消失的北京话和北京人

常在电视上看见有记者采访路人,问对北京的某些社会问题有什么看法。发表意见的人也常常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北京人……”虽然其穿着打扮和做派也全然不像北京人,其语音语调也全然不是北京话。居然张口就拿自己个儿当北京人!每逢这种时候,我总觉得有些不屑,俗话说:干什么吆喝什么。说自己是北京人,说出话来怎么着也得跟北京人八九不离十,对不对?

住在北京的人就都会说北京话吗?说实在的,现在,在北京能说一口地道北京话的人我不敢说太少了,只能说:不多。

有人以为,普通话不就是北京话吗?殊不知那是松花蛋和松花江的关系,差远了去了。

还有更邪乎的,以为只要在每个词儿后头挂上儿化韵就是北京话。那年我去台湾,接待的导游小姐挺能白话,为了跟我们套近乎,没事就卷着舌头学“北京话”,到后来舌头都快拧成螺丝转了。

这个例子虽然有点极端,可是,这路人在北京也常见。其实单凭一个儿化韵也能判断出他是不是北京人。公共汽车上有人逞能有点普通话的底子,冲着售票员说:“前门儿”,那意思是要去正阳门箭楼,北京人俗称“前门”那一站,那售票员要打算跟他逗,就准会一努嘴儿,说:“往前走!”因为,前门作为一个地名,北京人从来不加儿化韵,加了儿化韵,就可以是汽车的前门儿,也可以是你们家的前门儿。反正不能把这么一个堂而皇之的前朝正门说俗了,说贱了,说小了。要是他说:“我去西便门。”售票员也能听的出来,他不是北京人。因为北京人说西便门这个地方从来都加儿化韵,原因是它不是个堂而皇之的大城门,而是早年间走粪车用的。这典故,他要是不在北京住上三年五载的,上哪儿知道去。

老北京话里夹杂着不少满族的话,现在能听到说的已经越来越少了。我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家住在动物园后头的五塔寺旁边,姓“那”,和歌手那英是一个姓,一看就知道是满族人,祖上是吃铁杆庄稼的八旗子弟。他说的有些词儿,我们听着都新鲜。比如:我们说“其实”,他说“错来”;我们说“原本”,他说“蒂根儿”。你知道他老挂在嘴边上的“您得着!”是什么意思吗?那可不是仅仅是说你中了个大奖,得了五百万的意思,只不过是“Enjoy yourself!” 那怕您正啃着块窝头,也能说:”您慢慢得着!”。还有,“萨其马”,整个儿就是满语的音译。

有些词,渐渐没法儿用了,有个词儿,小时候老用,发音类似英文字母的“K”。有“雕刻”,“抠”的意思,比如说:“那石头特硬,我是一点点K哧出来的!”,就是“一点点抠出来的”意思。还有“我打你”,说成“我K你”;“打架”说成“K架”。别误会,那会儿还没“卡拉OK”,跟现在流行的“K歌”扯不上。之所以不用了,是找不到对应的那个字,也许辞海里有,可是现在用的汉语拼音愣是拼不出来,不信,你试试。

知道什么地方该把舌头卷起来,从魔鬼辞典里学点方言,就会说北京话了吗?“姥喽!”

北京人说话发声也别具一格,中国大部分南方方言的发声点都靠前,靠舌头尖和嘴皮子出响儿。北方的方言发声点虽然靠后,可是舌头根子僵硬,音色耿直。山西到西北一线,基本上是捏着鼻子说话的,更甭提颅腔的共鸣了。唯有北京人,说话发声善用丹田气,怨不得只有京剧中的铜锤花脸和黑头才有黄钟大吕般浑厚而嘹亮的音色。所以北京人说话声音响亮,圆润。女人的丹田气不如男人那么足,就只能把嗓子眼儿挤小了往外憋,不信,你听吧,从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到京剧里的青衣、花旦都是同一个套路练出来的把式。这回,你该明白为什么在两百多年前,徽班只有进了北京才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发展成了国粹的京剧。

北京的小伙儿特会招妞儿,特别是招外地妞儿,靠的一大法宝就是说话声情并茂。仗着一副好嗓子,抑扬顿挫自然不费力。同样一句话,让北京人说,凡是能加重音的地方,准是一个都不落。

俗话说:“说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听北京人说话不但听音儿,还得听点儿。从说话大喘气演变出来的歇后语同样也是北京人的一绝。北京人讲究面子,表面上不好说粗话,平常说话。总是“您、您”的,除非骂街,从来不说“你”。可别以为挺斯文的话里都是好听的,其实里头净是暗含着杀机的陷阱,哪怕只说半句话。要是你听到北京人说:“没事儿别充那个大”,别以为只是在规劝你不要称王称霸,因为,那个“大”字只是个省略词,后面可以跟一系列名词,从“大头蒜”到“大尾巴狼”,可以由您随意挑选。要是和人争执,人家说:“你大爷的!”,而且重音在“大”字上,外地人准保摸不着头脑:跟我大爷有什麽关系?其实这句话是省前略后,老北京听了准保恶言相向,或者干脆抄砖头玩命。

那怕把北京人的语音语调、特有词汇都学的惟妙惟肖,也未必就和北京人一样,北京人说话喜欢夸张,更爱显摆,什么东西都是他的最好,什么事情都是他最正确。不管懂不懂,都敢往外晾,对住“别野(墅)”,吃“白勺(灼)虾”之类秀才认字念半边的笑话并不在意。北京人有件事特明白,那就是:吹牛不上税。

北京人说北京话要从他们的叙事方式上才能领略出真正的风采,北京人说事儿,讲究要“有根,有枝,有叶,有蔓儿”,分析问题要讲究“掰开了,揉碎了。”所以北京人爱聊,爱侃。没事儿,就爱综在一块,什么主题也没有,天马行空的神吹瞎侃。三五个小时不算新鲜,聊上一天还仍意犹未尽。

这些年,贼能吹的东北人渐渐占了上风,赵本山把大茬子味儿的东北方言吹进了关内,说北京话的北京人也在逐年增加的外地移民中日渐式微。真正的北京话也像这个城市中的胡同一样,在迅速地消失着。有朝一日,我们恐怕只能从老舍的话剧中或从经典的老相声段子里找到北京话的踪影。

呜呼,北京话!呜呼,北京人!

来源:秋叶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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